第一部分寒雪融春,工地沸腾
正月刚过,黑风岭的残雪还顽固地黏在背阴的山坳里,像一块块被寒风撕碎的棉絮死死不肯离去,崖壁上垂着的冰棱子足有半尺长,在微弱的晨光里泛着冷冽的白光。而向阳坡的枯草间已悄悄透出点点新绿,连空气里都裹着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,深吸一口,满是枯草与泥土混合的清新。
中心小学的工地上,冻土被连日的暖阳晒得渐渐松软,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脚印,印子里还能看到未完全化透的冰碴。孙老石穿着打了补丁的厚棉袄,早早就带着石匠队六个徒弟全员进驻了现场——这六个徒弟最小的刚满十六,最大的也才二十五,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好手,手上的老茧比他这老头子还厚。他特意提前三天就请村里的老秀才选了个“破土吉日”,老秀才翻着泛黄的皇历,捻着山羊胡说“正月廿三,宜动土,利兴学”,听得孙老石心里比喝了蜜还甜。
清晨天刚蒙蒙亮,天边刚染出一抹鱼肚白,寒雾像轻纱似的在地面打着旋儿,孙老石就领着徒弟们扛着工具到了地基旁。他亲自从布包里掏出供品——两个刚从灶上揭下来的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,蒸腾的水汽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;一碗飘着米香的小米粥盛在粗瓷碗里,上面还卧着一颗咸蛋;一碟腌得脆爽的萝卜条码得整整齐齐,是老伴儿头天晚上特意腌的。
摆好供品后,他又点燃三炷裹着红纸的香,香烟袅袅升起,在晨雾中拉出细细的烟线。孙老石整了整衣襟,对着东方的山尖深深作揖,一连作了三个,花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微颤动,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虔诚与激动:“山神爷在上,土地爷保佑,咱黑风岭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,刨了一辈子土也没刨出个识字的根儿,就盼着娃娃们能识文断字、走出这大山!
今儿个建这学堂,是咱黑风岭天大的事,求您老多护着,让这校舍得建得比后山的磐石还结实,让娃娃们能安安稳稳坐在里头读书识字,将来能给咱山里人争口气!”他说这话时,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泪光,六个徒弟也跟着恭恭敬敬地作揖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话音刚落,孙老石往后退了两步,从怀里掏出早已磨得光滑的墨斗,在青石板上弹了条笔直的墨线,大喝一声:“开工!”徒弟们立刻抡起缠着厚实布条的铁锤,布条是师娘特意缝的,怕震得手疼,他们对着早已备好的青石板凿了下去。“叮叮当当”的声响清脆有力,一下下砸在冻土上,穿透薄薄的晨雾,在山谷间激起层层回响,惊醒了树上栖息的麻雀,扑棱棱地飞向远方的朝阳,翅膀上还沾着晨雾的水珠。
周建民推着装满青砖的独轮车赶来时,工地上已聚了二三十个乡亲,说笑声、工具碰撞声、孩子们的嬉闹声混在一起,热闹得像赶年前的早集。独轮车的轮子碾过冻土,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,车把上还挂着个布包,里面是给大伙儿准备的旱烟。
李大叔带着耕种队的八个伙计们平整场地,他们都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好手,手里的木夯抡得有模有样。四个人一组抬着沉重的木夯,木夯足有三百斤重,把手上缠着防滑的麻绳,麻绳都被磨得发亮。他们喊着号子反复夯实地基周围的地面,木夯落下时尘土微微扬起,混着晨雾形成一团团灰雾,众人齐声喊号:“加把劲哟!——为娃娃!”“夯得实哟!——读书香!”
号子声铿锵有力,震得旁边的枯草都微微晃动,连远处山梁上的野鸡都惊得扑棱棱飞了起来。妇女们则在工地边角的老槐树下搭起了简易棚屋,棚屋顶上盖着两层厚实的油布,既能挡风寒又能遮雨雪。王大婶蹲在土灶前添柴,锅里煮着滚烫的红糖姜汤,姜片切得厚薄均匀,红糖是托镇上货郎捎来的,甜辣的香气交融在一起,蒸汽顺着油布的缝隙往上冒,氤氲出暖暖的甜香,飘得整个工地都是。
她旁边的张嫂正把刚蒸好的窝头分装到竹篮里,这窝头掺了饱满的红枣和细腻的玉米面,蒸得松软香甜,窝头的热气透过竹篮缝隙往外钻,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。见孙老石弯腰砌砖,额角已渗出汗珠,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,王大婶连忙用粗布巾擦了擦手,拎着竹篮快步走过去,笑着朝他喊:“孙师傅,快歇会儿吃口热的垫垫!这刚从窑里烧好的青砖性子烈得很,可得在凉水里泡足两个时辰再砌,灰浆里再掺点草木灰,砖缝才黏得-->>牢,日后下暴雨也不容易裂!”
孙老石直起腰,捶了捶发酸的后背,腰上的旧伤被冷风一吹,隐隐作痛,但他还是咧嘴笑了,抹了把额头的汗珠,接过温热的窝头咬了一大口,红枣的甜香在嘴里散开,他含糊着说:“放心!咱石匠吃这碗饭三十多年了,光绪年间修村口的石桥我就跟着师傅打下手,啥砖该泡多久,啥灰浆要掺多少沙子、石灰和草木灰,门儿清!保准砌出来的墙,用尺子量都分毫不差,经得住十年八载的风雨,就算来了山洪都冲不垮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