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节
驴车归途话初心
驴车驶离黑风岭时,夕阳已沉到山尖,把蜿蜒的山路染成了温暖的金红色,连路边刚冒芽的酸枣丛都裹上了一层柔光。青龙沟两侧的岩石在暮色里化作深浅不一的剪影,当年激战留下的弹痕被霞光晕染成淡红的印记,像英雄留在山岩上的勋章;唯有路口那块“英雄路”木牌上的红漆,还在余晖里亮得格外醒目,像一颗在暮色中跳动的红心。
赵建军靠在父亲肩头睡得正沉,小脸红扑扑的,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——那是下午给小李叔叔扫墓时,听赵叔叔讲战斗故事哭的,此刻小手紧紧攥着那片压得平整的蒲公英标本,指缝间漏出半片泛黄的绒毛,在山风里轻轻颤动。
赵卫国小心翼翼地把装着孩子们礼物的粗布包垫在儿子身下,指尖触到里面一块硬挺的物件,是孙木匠临别说什么都要他收下的小枣木牌,巴掌大小,上面用隶书刻着“守土”二字,笔锋刚劲有力,边缘用细砂纸磨得光滑细腻,连木牌的转角都做了圆润处理,“俺琢磨着赵家三代守土,得有个念想。这牌给娃挂在书桌前,让他打小就记着根。”孙木匠当时憨厚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,这小小的枣木牌,不仅是念想,更是初心的寄托。
“赵同志,您真要绕道去城里,给学堂跑那批教学器材的事?”老周头坐在车辕上,手里的驴鞭轻轻搭在灰灰的背上,舍不得真抽。灰灰像是通人性般放慢了脚步,低头啃着路边刚冒芽的苦苣菜,叶片上的露珠沾在它的唇上,亮晶晶的,嚼得“咔嚓”作响。
老周头忽然从车辕下摸出个油布包,层层打开三层油布后,里面露出半斤炒得金黄的黄豆,浓郁的豆香瞬间在车斗里散开,“这是俺家小栓攒了一个月的口粮,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抓一把,说林老师、许老师城里来的,教娃们读书写字不容易,嗓子总哑,就着黄豆泡水喝能润润喉。您要是去城里跑捐赠,就帮俺捎过去呗?顺带跟林老师说,小栓的算术题都算对了,还能给学堂的菜园浇地了。”
炒黄豆的焦香混着车斗里新晒干草的阳光香飘过来,赵卫国忽然想起一九五〇年那个雪夜,小李趴在青龙沟岩石后警戒时,从怀里掏出的那包炒面,粗粝的面渣里混着几粒黄豆,也是这样带着烟火气的暖,瞬间驱散了零下几十度的刺骨严寒。
“放心吧老周叔,一定原封不动送到林老师手上,还得一字不落地跟她说这是小栓的心意,再夸夸小栓算术有进步。”赵卫国剥开颗黄豆,放进嘴里慢慢嚼着,醇厚的豆香在舌尖散开,带着庄稼地里的质朴甜味。
他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黑风岭,山尖隐在晚霞里,像披着红纱的卫士,声音格外郑重,“我已经提前托人带信给三个当年的老战友了。一个在教育局管教学器材调配,去年我去县城开公安工作会议还见过,他说局里有一批闲置的图书和放大镜,都是城里学校更新换下来的,品相完好,能给咱学堂调配一批;一个在军区后勤处当干事,能申请到几台旧的蓄电池收音机,让娃们听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样板戏,知道山外的事;还有个在城里的红星印刷厂当厂长,答应给娃们免费印一批英雄故事的连环画,油墨和纸张都现成的。”
他顿了顿,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,赵建军在睡梦里翻了个身,小眉头皱了皱,梦呓里含糊地喊着“小李叔叔”“望远镜”,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衣角,像是怕父亲丢下他去远方。“不说别的,这些基础的器材肯定能凑齐。运气好的话,说不定还能弄台旧的幻灯机,晚上在学堂操场支起来,给娃们放放山外的火车、轮船和tiananmen的照片,圆了小李当年‘让娃们看山外世界’的心愿。”
路过青龙桥时,赵卫国让老周头停了车。这座青石板桥是去年秋天军民合力修的,桥身用的都是从山脚下采的青灰石板,每块都有磨盘那么大,厚约半尺,是村里的八个壮劳力用木杠子抬上来的,石板间的缝隙用石灰和糯米浆灌得严严实实,能经得住山洪冲刷。
桥栏上刻着“军民同心”四个小字,字体清秀娟丽,是林晓燕用毛笔写的字模,石匠照着凿了整整三天,刻痕里还填了点朱红漆,虽经冬雪浸泡有些褪色,却依旧清-->>晰可辨。他走到桥边,扶着冰凉的桥栏往下望,溪水里几尾半指长的小鱼正顶着水流逆流而上,摆着银灰色的尾巴奋力向前,偶尔甩动尾巴溅起细小的水花。